(導言):里弄——舊中國獨有的近代都市民居建筑形式,興于十九世紀末期,止于二十世紀中期,屬西方殖民文化侵入的“衍生物”,為長江沿岸“開埠”城市獨有的風景線,城市住宅群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時尚步履,中西建筑模式在老歲月中的泛黃定格,當上!靶绿斓亍备〕隽俗蛉盏钠G麗奢華,武漢“石庫門”也不該湮沒了遺世的琦靡風情……
里弄——舊中國特有的殖民建筑形式
“里弄”,中國獨有的一種城市民居形式。一條里弄,相當于現(xiàn)代城市的一片“住宅小區(qū)”。
多數(shù)人知道上海的“新天地”,而不清楚漢口的老里弄——曾經(jīng),老漢口居住文化的繁榮興盛超出了我們的想象——連同近代拆毀的計算在內(nèi),漢口市內(nèi)的里弄共有208條,于上世紀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形成建筑頂峰。生在漢口,自小到大,我較熟悉的里弄有:生成南(北)里(已拆毀)、華中里(已拆毀)、冠中里(已拆毀)、聯(lián)保里、寧波里、昌年里、漢潤里、坤厚里、大孚里、上海村、江漢村、咸安坊等。上世紀末和本世紀初,中山大道、江漢路一帶,有幾條著名里弄由于各種因素被毀(如上述),除此之外,這類遍布于漢口老城區(qū)深處的老式民居大都保存得完好。
當年,老漢口的街市匯聚在漢水之濱,以水運為主,形成中國南北商貿(mào)樞紐。那時候,長江岸邊,今天沿江大道一帶,遍布湖泊和沼澤,地勢低洼,水患肆虐。1860年,“漢口開埠”,英、德、日、俄、法五國租界劃定,先有西人后有華人,投巨資改造長江北岸大片“不毛之地”——漢口城市的中心由漢正街移到江漢路,由漢水之濱移到長江之濱——這就是武漢市近代化城市建設的開始。
城市經(jīng)濟的日益繁榮伴隨著城市人口劇烈增長,及至十九世紀末,長江沿岸的五國租界區(qū),地皮炒至“寸土寸金”,即便如此,埠外華籍住民依然如蜂擁至,以能夠入住租界為榮。于是,有地產(chǎn)商人考慮到“節(jié)省占地”的“里弄”式民居建筑。清朝末年,漢口出現(xiàn)了第一條里弄——新昌里(已拆毀);1901年,法國洋行買辦劉歆生(人稱“地產(chǎn)大王”)在漢口中山大道(水塔對面)建起生成南(北)里。此后,老漢口市中心區(qū)的民居建筑以里弄住宅群為主。
里弄式民居,典型的中西結(jié)合式建筑——歐洲聯(lián)排式住宅樓和中國四合院以及中國天井式院落民居在建筑結(jié)構(gòu)和建筑形式上因勢利導地融為一體,是中國城市近代建筑的一種民居形式,也是中國獨有的一種殖民式風格的民居建筑。
咸安坊——現(xiàn)代城市森林的淪落滄桑
石庫門:里弄住宅群的俗稱。當年,里弄每一單元住宅大門,門框和門楣,全是用堅固的花崗巖壘砌(如圖),由是得名。另外,這種三面圍合中間空凹的建筑格局,像一把拉開來的中式黃銅大鎖,所以也被稱為“鎖頭式”。
當年,老漢口的石庫門建筑,其繁盛景況,不輸上海。
2005年元宵節(jié)前一日,初春時節(jié),一個難得的晴天,我去了漢口咸安坊。
咸安坊建于1915年,由漢口棉花商人黃少山投資請興漢昌等四家營造廠施工興建,典型的里弄式住宅區(qū),共有兩層磚木結(jié)構(gòu)房屋64棟,其間以縱橫交錯的數(shù)條巷道連結(jié)貫通,方圓一片,如“』”形,嵌在勝利街與南京路的直角交匯處。下側(cè)緊臨勝利街(如圖),右側(cè)靠近南京路(當年地屬英租界),為老漢口華人高級住宅區(qū)。
正午,久雨初晴的太陽光亮得晃眼,從車輛穿梭、行人過往的勝利街,步入咸安坊主入口(如圖),感覺這里與我身后的來處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可以用“別有洞天”這個詞來形容弄堂內(nèi)的安靜、清靜和整潔。幾個背著大書包的剛剛放學的小學生,幾個提著菜兜的急急歸家的成年人,一會兒就隱沒到里巷的深處了,剩下我一個,悠悠閑閑地,沿著青灰色的街巷,往里逛去。
漢口早期里弄建筑(如生成南里),因為市場急需,開發(fā)商并不作長遠計,匆匆購置地皮匆匆施工,建筑材質(zhì)簡單,磚木結(jié)構(gòu),以木材為主,傳統(tǒng)的建造方式(指中式傳統(tǒng)建造方法),小塊面積密集建筑,設計簡單粗糙,住宅之間間隔窄狹巷道,居室內(nèi)的采光和通風條件很差。很小的時候,我曾經(jīng)進去過——屋子里過道漆黑,墻壁上石灰剝落,年代以久的木頭樓梯踏上去“嘎吱”作響,每一套居屋都帶有暗室,基本上不考慮廁所之類的衛(wèi)生設施——這類里弄都建在當時的租界地之外,住戶為中下階層的城市平民。
二十世紀初為武漢市商貿(mào)發(fā)展的鼎盛時期,定居漢口的商貿(mào)富戶逐日增多,上述簡陋型的里弄住房,再也不能滿足這些荷包飽滿的中產(chǎn)階級的需要,于是有達官商賈紛紛投資民居房產(chǎn)業(yè),這是漢口里弄建筑的第二時期,即高級華人居室小區(qū)建造時期,具體時間自1915年(即咸安坊建成時間)始,至1937年(即日本侵華時期)結(jié)束。由此類推,老武漢的里弄建筑,建造時間最近,也有七十年歷史了。
這第二期里弄建筑,與第一期里弄建筑,雖說在建筑思維上有其共同之處——小塊地皮密集建筑——但是因為前者在各個建筑環(huán)節(jié)中盡可能地考慮到居住者的利益,以豐厚的投資換取效益,其結(jié)果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下面以咸安坊為例。
選擇一個良好的居住環(huán)境,首先是“大環(huán)境”,居住區(qū)的周邊環(huán)境,這點很重要——老漢口第二期里弄住宅多數(shù)在租界內(nèi)選址動工,如英租界內(nèi)的上海村、江漢村、咸安坊、大孚里;俄租內(nèi)的輔堂里;法祖界內(nèi)的長安里、長樂里等等。
咸安坊,位于鬧市中心,出門往北,步行,三分鐘便至繁華商業(yè)街中山大道;往南,步行,五分鐘便至長江江岸——無論是購物還是散步,都很方便。當年,英租界內(nèi),英人管理嚴格,社會治安良好。加上洋商和華商在此多年投資,江漢路(中山大道以南)、勝利街、鄱陽街、洞庭街、上海路、青島路、南京路一帶,屋舍華麗,街道清潔,行道樹密植,春夏秋三季綠蔭覆蓋,街區(qū)環(huán)境非常優(yōu)美。
社區(qū)居住小環(huán)境,對于住戶來說自然更為重要,因為關系到人的每時每刻的作息起居。咸安坊,總體依然為典型的里弄建筑模式(排列式聯(lián)體住宅,其間以巷道分隔),單體卻吸收了獨立體別墅住宅的特點。由主巷道進入往里弄深處走,左右兩側(cè)各有巷道延伸,如樹干分出的小枝,和生成南(北)里不同,這里坊間的巷道,寬敞得多也短得多(如圖)。這樣一種社區(qū)交通干道的設計,一是為著居戶出入的暢通,二也是在有限的空間內(nèi)給予居戶一點戶外休閑的場地——因為,石庫門內(nèi)的居屋條件,與庭園式獨立住宅相比較,畢竟還是很“局促”的。
每一條排列組合式住宅,以居屋墻壁分隔為獨立式住宅,從外部結(jié)構(gòu)上來看,以每一扇臨街(巷道)大門進入的住宅體,為一個居住單元,也就是石庫門。
平面圖:如兩個“凹”字形狀,底邊相連,前后各有一個天井。建筑學上認為:石庫門住宅的前后天井,其實是獨立式住宅的庭院的“壓縮”,迫于生存空間狹小的一種權(quán)宜性的設計。走進大門,從天井內(nèi)仰頭“口”字形上空(如圖),三面圍合的大窗分享著小小的一片天光日影,顯示出建筑師當年的苦心設計。由天井進去就是開敞式的客廳,鋪墊水磨石花地磚,上世紀初的建筑時尚。1949年之后,咸安坊收為國有,石庫門內(nèi)所有的客廳一律封閉成的住房,成了今天我們所見的這個樣子(如圖)。
天井兩側(cè)為居屋,兩層磚木結(jié)構(gòu)小樓,室內(nèi)空間很高,全鋪木地板.據(jù)說舊時代的居者,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在地板上打蠟,保持地板涂漆的摩登光潔。1949年之后,類似的居住習慣成自然隨著居住主人的變換及時代風氣的阻隔而消逝。
樓房上下兩層都開有闊大長窗,于巷道之間采光通風;窗扇有里外兩層,里為玻璃窗,外為木制百頁窗,夏季隔熱,冬季擋寒;臨街大窗全部裝有鋼鐵花欄桿——所以,咸安坊住宅區(qū)素有“鋼窗蠟板”之譽(如圖)。
居屋中間有木制樓梯上下,二層有水泥欄目涼臺;涼臺有的建在屋子的前部(如圖),也有的建在屋子的后部。另外,樓上臥室還建有臨街小露臺。
出后門,另有一條巷道,也是與主巷道相連通,較正面大門前的那一道巷道要窄。不過,比較我往日路過的一些里弄(如寧波里等),咸安坊內(nèi)的后門巷道可以算得上很“寬闊”。
石庫門——昔日老漢口的繁華風情
巷子搭起鐵條頂篷,衣服和被褥從半空懸垂下來,直落進我的相機鏡頭里邊去,老人坐在巷子里昏昏欲睡,下學回家的孩子從我跟前快步地跑過去(如圖)。
正午的陽光,瀑布般的金霧,赭紅色的磚墻,麻灰色的石塊墻基,老屋在我身邊堅固地屹立,行走在七十年的光影里,聽時光流逝潺潺的聲響。
石庫門,又一爿石庫門,向外凸出的石頭門楣,方正硬朗的石頭門框,磨得光溜的石階,雙開扇的黑漆大門,門扇虛掩,一只小貓咪并不怕人地蹲在石頭門坎上(如圖)。
人們知道上海的“三十年代”,卻很少有知道武漢的“三十年代”。
推開兩扇黑漆大門,向住戶打聽一些里弄往事。說:他家是咸安坊原居戶的后代,“老銀行職員!”說話的太婆,衣著光潔合身,神情間頗有幾分自得。
“石庫門當年有衛(wèi)生間嗎?”我問。
“怎么沒有!坐式抽水馬桶!我們家依然在用!”
當年的里弄居民都是老漢口地面上的有身份的人物——洋行職員、銀行職員、華商商行職員、南來北往的生意人、漢口本埠的商界小老板或是實業(yè)小老板,股票證券交易所的經(jīng)紀人、走紅的藝人、收入不菲的文人——男人西服長杉,
女人燙發(fā)旗袍,穿著講究,舉止得體,出門黃包車,家中有娘姨燒菜……這樣一種優(yōu)雅的紳士派場,表面上平和得如同咸安坊里的歲月一般不急不緩,暗地里卻是由世事艱難的刀光劍影中拼殺出來的。
每一爿石庫門內(nèi),都有一個深藏的故事。
他們告訴我說:當年,一爿石庫門內(nèi)只住一戶人家,客廳、餐廳、活動室、廚房、衛(wèi)生間具全,二樓作臥室,避免樓下人客來訪以及巷道行人過往的干擾。
居屋分為左右兩側(cè),老人和子女分住,或是主人和仆人分住,或是主人和客人分住,上下有別,尊卑有別,可靜可動。分開來,各自為一個小天地,合起來,便是一個大家庭。
后來,這一切的場景,都被毀掉了。
他們同意讓我在天井里拍照。
墻壁上的涂料斑駁了,門窗上的油漆頹敗了,石頭門框和石頭臺階磨得照得見人影,上世紀的“三十年代”早已過去,里弄的居戶,走的走了,老的老了,春去春又來,我來的這天,陽光依舊,老屋依舊,石庫門美麗依舊,昔日的繁華融進了滄桑,老漢口的風情,唯有想象……